作者：温伯陵

中国人遇到冲突、对抗、博弈等难以解决的问题时，总喜欢坐在一起吃顿饭、聊聊天，尝试着把明面上的问题摆在底下的餐桌来解决。

但鸿门宴的故事告诉我们，吃饭是有讲究的，哪一步出了问题，这顿饭就吃不成，问题也解决不了。

接下来，我们来聊聊鸿门宴的故事。

1

公元前206年10月，沛公刘邦进军霸上，秦王子婴走出咸阳向刘邦投降，绵延近七百年的秦国灭亡。

灭秦的泼天大功，至此归了刘邦。

随后，萧何带人查封府库，得到秦国丞相府收藏的图籍和账册，清晰的掌握了秦国整理出来的关隘要塞和户口数量，为刘邦争霸天下提供了强力的数据支撑。

刘邦则召集秦人，说根据楚怀王“先入定关中者王之”的约定，自己要做关中王，并和他们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秦人见状非常高兴，便带着牛羊酒肉来到霸上犒劳刘邦，谁知，刘邦又严词拒绝，表示自己不缺粮食，你们都带回去吧。

看到刘邦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作风，秦人更高兴了，唯恐刘邦不做秦王。

刘邦，又得到了秦国的人心。

有了功劳、数据和人心，刘邦感觉自己的关中王地位稳了，于是他命人封锁函谷关，准备自行落实楚怀王的约定，割据秦国故地，称王称尊。

但就在这个时候，项羽也在巨鹿击败章邯统帅的秦军，然后和各路诸侯派出的军队会师，组成诸侯联军，浩浩荡荡的奔向关中。

11月，项羽命英布攻破函谷关，次月初便进至新丰鸿门，和霸上的刘邦相距四十里，两军形成对峙局面。

刘邦和项羽都是反秦义军，理应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为什么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呢？

因为秦国都城是刘邦破的，秦军主力是项羽败的，过程和结果不统一，所以他们两人要一教高下，确定灭秦的主要和次要顺序。一定确定下来，胜利的一方便能以灭秦的领导者自居，获得战后瓜分天下的主动权，拥有宰割天下的资格，成为事实上的天下第一人。

项羽统帅诸侯联军进驻鸿门，其实就是以势压人，而刘邦坚守霸上不退，也是在做最后的试探。

2

那时，项羽麾下有40万人，刘邦仅有10万。

其实单论项羽的本部兵马，应该和刘邦旗鼓相当，并不是非常雄厚，但项羽是诸侯联军的统帅，如果刘邦战胜项羽，得到“灭秦领导者”的地位，那么追随项羽入关的诸侯将军们，也就失去了瓜分天下的资格。

只有支持项羽压倒刘邦，这些以项羽为首的诸侯将军，才能成为“灭秦领导者”之一，瓜分战后的天下。

正因如此，诸侯将军便和项羽建立起统一战线，紧密团结在项羽周围，对刘邦形成压倒性优势，而刘邦选择和项羽正面对抗，显然是没有认识到统一战线的重要性。

在这样的背景下，亚父范增就非常有底气的提议，立即武力消灭刘邦，不要错过这个绝佳机会——

“沛公居山东时，贪财好色，今入关，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气，皆为龙虎，成五采，此天子气也。急击勿失。”

范增的意见很有道理，武力消灭刘邦，“灭秦领导者”就没有争议了，战后的天下如何划分、日后的史书如何书写，都可以由项羽一言而决。

但，项羽也有自己的考量。

项羽做为诸侯联军的统帅，不仅要借诸侯将军的支持争取自己的利益，也要用自己的战功和威望，为诸侯将军们争取利益，这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双向互动关系。

在这种关系中，诸侯将军的支持是一切行动的前提。

如果无缘无故的诛杀刘邦，那些诸侯将军可能有两个想法——

其一，大家都是起义反秦的义军，虽然策略和方向有所不同，但本质上是同一个战壕的战友。现在项羽诛杀刘邦，他们可能有兔死狐悲的感觉。

其二，虽然大家不支持刘邦做“灭秦领导者”，但一定要在战场决生死，也得有一个能够说服所有人的理由。否则的话，你项羽今天杀刘邦，一点谈判的余地都不给，是不是明天就要杀我啊？

可以说，项羽不能和刘邦动武，诸侯将军们不想和刘邦动武，有这个想法的只有范增一人。

一旦项羽听了范增的建议，命令诸侯联军进攻刘邦，那么他就是在削弱自己的政治信用，损害自己的政治根基。

故而在项羽看来，诛杀刘邦不是目的，逼刘邦低头臣服，并通过刘邦的示范作用带动诸侯将军们低头臣服，让自己从诸侯联军统帅晋升为诸侯总盟主，才是此次入关的最终目的。

3

项羽的叔叔项伯，出身世家大族且行走江湖多年，很清楚诸侯联军的内部情况，为了抵制范增的意见，同时也给项羽留足面子，他做了一个决定：

半夜离开军营，跑到霸上，将“范增鼓动项羽发兵”的消息传递出去。

这个行动是符合项羽利益的，项羽可能不知道，也可能知道但默许了。

而项伯选中的收信人，便是张良。

因为在秦始皇统治天下的时候，项伯不知什么原因杀了人，秦国官府到处搜捕他，结果项伯在逃亡的过程中遇到张良，张良想办法把他藏了起来，保住他的一条性命。

现在张良在刘邦军中，那么项伯以“回报救命之恩”的理由去见张良，并把消息传递给张良，非常合乎情理，任谁都不能说什么。

如果张良得到消息以后，立即告诉刘邦，刘邦知道这是给他台阶下，然后亲自到项羽军中表态臣服，那肯定是最好的结果，项羽和刘邦都体面。

如果张良不告诉刘邦，或者刘邦没有理解项伯的用意，那就只剩下开战一条路了。但此时开战，项伯问心无愧，项羽也有充足的理由来安抚诸侯将军们。

这，恐怕就是项伯离开军营传递消息的真实用意。

事实果然如项伯所料，张良听闻“范增鼓动项羽发兵”的消息，立即告诉了刘邦，《资治通鉴》里写道——

“楚左尹项伯者，项羽季父也，素善张良，乃夜驰之沛公军，私见张良，具告以事，欲呼与俱去，曰‘毋俱死也！’张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沛公今有急，亡去，不义，不可不语。’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警。”

具告以事，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告诉张良，是项伯的真实目的。

欲呼与俱去，要带张良一起走，是项伯为达到真实目的而用的障眼法。

良乃入具告沛公，项伯就等在外面，非常清楚张良在做什么，但这就是项伯想让张良做的事。

沛公大警，则是项伯最想要的效果。

听到张良传递来的消息，再结合两军的实力对比，刘邦随即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

如果向项羽低头臣服，放弃争夺灭秦领导者的地位，那么刘邦、项羽和诸侯将军们仍然是反秦战友，共同瓜分战后天下。

可如果不愿意向项羽低头臣服，刘邦便阻碍了所有人的利益，项羽也有了充足的理由说服诸侯将军，向刘邦开战。而诸侯将军们为了获得瓜分天下的资格，也不介意支持项羽，消灭这个反秦义军中的“叛逆”。

继续对抗，还是妥协退让？

在绝对的实力对比和残酷的现实面前，刘邦选择了后者，和项伯说：

“吾入关，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库而待将军。所以遣将守关者，备他盗之出入与非常也。日夜渴望将军至，岂敢反乎？”

言辞间，充满了谦卑、退让、臣服之意。

项伯嘱咐刘邦：“旦日不可不蚤自来谢”，你的意思我听懂了，但现在项羽还不知道你的心意，诸侯将军们更不清楚，你明天早上亲自来鸿门大营，和他们解释解释。

刘邦，自然不能拒绝。

至此，数十万大军对峙的局面，经过项伯的穿针引线，终于有了妥善的解决办法。

4

次日清晨，刘邦一到鸿门的项羽大帐，便对项羽行跪拜大礼，说了一句：

“臣与将军戮力而攻秦，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得复见将军於此。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将军与臣有隙。”

这段话说的很有意思。

将军战河北臣战河南，意思是刘邦和项羽分兵作战，都是灭秦的功臣，理应并驾齐驱，共同分享“灭秦领导者”的地位。

不自意能先入关破秦，又流露出非常谦逊的态度，意思是我刘邦能进关中灭秦，完全是运气使然，您项将军能在河北击败秦军主力，才是真正的实力派，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综合来看，刘邦的言外之意是，我们两人都是“灭秦领导者”，但我愿意退让一步，将这个地位全部让给你，我做排名第二的人就行。希望你信守承诺，给我相对应的战后封赏。

见到刘邦表明态度，选择低头臣服，项羽认为目的已经达到，便不再纠缠。

随后，项羽召集诸侯将军们进帐，宣布开席饮酒，准备在鸿门召开一场团结的大会，为战后瓜分天下奠定民意基础。

然而，席间还是发生了几件微妙的事——

范增数次给项羽使眼色，让他召集刀斧手剁了刘邦，项羽选择无视。范增召项庄入席舞剑，让他伺机刺杀刘邦，项羽没有阻拦。项伯担心刘邦遇刺，起来和项庄共舞，项羽仍然没有拒绝。甚至樊哙冲进大帐，项羽也没有责怪，反而赐给酒肉，颇为礼遇。

这些都是为什么呢？

从前面的分析梳理下来，这几件事的逻辑其实很清晰——

刘邦选择低头臣服，那么项羽就不能杀他，故而无视范增的眼神，但为了更进一步的压迫刘邦，项羽明知项庄舞剑意图刺杀，也没有阻拦。

同时，项羽和项伯都担心项庄刺死刘邦，所以项伯非常默契的起来保护刘邦，项羽也默契的没有阻止项伯。

至于樊哙畅通无阻的进入大帐，更是项羽的默许，给刘邦的安全再加一层保险，同时也给范增和项庄发出警告，让他们不要做的太过。

我觉得，这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真相。

而席间发生的这些事，刘邦经过短暂的惊慌，可能也反应过来了，项羽和项伯不愿意杀他，但范增和项庄的行为无法控制。

为了避免场面失控，稍微饮酒之后，刘邦便借着如厕的机会，跑回霸上大营。

鸿门宴，就此结束。

5

刘邦没能获得宰割天下的资格，沦为灭秦以后瓜分天下的失败者，但此后的局势发展，又为刘邦争取到反败为胜的机会。

公元前206年2月（秦汉以10月为岁首），项羽开始主持分封——

尊楚怀王为义帝，迁徙江南，建都郴地。

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封地梁楚等九郡，建都彭城。

沛公刘邦为汉王，封地巴、蜀、汉中，建都南郑。

秦将章邯为雍王，秦将司马欣为塞王，秦将董翳为翟王。

徙魏王豹为西魏王。徙赵王歇为代王。徙燕王广为辽东王。徙齐王田市为胶东王。韩王成不变，仍为韩王。

赵将申阳为河南王。赵将司马卬为殷王。赵相张耳为常山王。楚将英布为九江王。楚将共敖为临江王。番君吴芮为衡山王。燕将臧荼为燕王。齐将田都为齐王，田安为济北王。

可以看出来，原来的老牌诸侯全部遭到迁徙贬斥，随项羽入关的诸侯将军全部晋升为王，项羽这个在巨鹿一战定乾坤的楚将，更是一跃而成实力最雄厚的王，吃到灭秦以后最大份额的蛋糕。

这次分封是对战后既定利益的承认，也是项羽兑现诸侯将军们支持的必然途径，同时也是以项羽为首的诸侯将军，对老牌诸侯的一次全方位清算。

项羽只能这么做，没有其他的选项。

但从分封的结果来看，项羽极力拉拢诸侯将军而排斥老牌诸侯，便在战后诸侯中制造出两个阵营，这两个阵营之间，必然要因为抢地盘、分利益等矛盾而爆发冲突。

一旦冲突爆发，刘邦这个“灭秦第二人”，便有了分化瓦解各诸侯，建立以自己为核心的统一战线的机会。

而刘邦在刚入关时得到的人心和数据，又给了刘邦武力征伐天下的必要支持。

凭借这两项条件，刘邦便有了再造山河的资格，并在短短四年后，开创了大汉王朝。

6

后世很多人说，鸿门宴是刘邦一生中最危险的时刻，鸿门宴是项羽一生中最接近成功的时刻。

这句话，对，也不对。

刘邦在鸿门宴中确实有危险，但危险是来自范增和项庄的，不是来自项羽。项羽在鸿门宴中确实是成功的，但他的成功是成为西楚霸王，不是消灭刘邦成为统治天下的皇帝。

鸿门宴的过程，并不复杂。

鸿门宴开始以前，刘邦和项羽的心理博弈、诸侯将军的所思所想、项羽的身不由己、项伯的穿针引线才是最精彩的，而刘邦和项羽在其间的选择和判断，也堪称是教科书级别的。

理解了鸿门宴的前因后果，我们再去看教员和蒋介石的重庆会谈、尼克松访华等历史事件，基本就一目了然了。

鸿门宴远不止是鸿门的宴席，世间处处都有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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