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箭又一次没能稳稳地站回地面。
在2025年的年末,中国两枚备受瞩目的新型火箭——朱雀三号和长征十二号甲——先后完成了将它们所搭载的载荷送入轨道的首要使命,却又先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经历了助推级回收失败的遗憾。
按照传统的脚本,这应当是资本市场响起警报、投资者纷纷离场的时刻。
然而,现实却上演了一出令人费解的“逆行”行情,航空航天板块,尤其是商业航天概念股,在随后几周内集体飙涨,部分股票甚至在短短数个交易日内实现了股价翻倍。
市场开始非理性疯狂了吗?
我觉得恰恰相反,这是一场在全新规则和清晰预期下进行的、高度理性的价值重估。
当不确定性成为最确定的事
资本的天性是厌恶不确定性。
但在中国商业航天的语境下,一种新型的确定性正在被建立起来——那就是“工程迭代的确定性”。
过去,航天是一项对失败讳莫如深的伟业。
每一次发射都承载着极高的国家荣誉和财政成本,失败意味着难以估量的损失和漫长的调查周期。这种对“零失误”的极致追求,固然铸就了可靠性,但也无形中筑高了试错成本,放缓了技术迭代的步伐。
商业航天的引入,特别是民营资本的深度参与,彻底改变了这套游戏规则。
它引入了一套源自硅谷、并经特斯拉和SpaceX验证过的“快速试错”文化,那就是用可承受的资本,去购买宝贵的失败数据,从而加速通向最终成功的路径。
SpaceX的猎鹰9号火箭在首次成功软着陆前,经历了多次触目惊心的爆炸和坠落。
这些“失败”的影像和数据,通过互联网传递全球,完成了一场持续多年的、关于“可回收火箭研发究竟有多难”的全民教育。
市场因此习得了一个关键认知,对于可复用火箭而言,首次乃至前几次回收失败,是研发过程中的“默认设置”和“必修课”。
成功,反而是小概率的惊喜。
因此,当朱雀三号和长征十二号甲未能实现回收时,中国资本市场看到的不是一个黑天鹅式的意外,而是一个符合国际成熟研发规律的、预料之中的阶段性结果。
市场的定价逻辑,由此发生了根本性逆转。
它不再为“能否成功”这个充满变数的问题定价,而是开始为“如何从失败走向成功”这个路径清晰的过程定价。一次数据详尽、过程透明的失败,其价值可能远超一次原因模糊的成功。
为什么呢?因为它明确地告诉了工程师问题出在哪里,哪个环节需要加强,下一次迭代的优化方向是什么。市场的资金,正是在为这种“快速定位问题并修复”的系统能力支付溢价。市场在投资的,是一条可见的、由失败铺就的升级阶梯。
订单必须到来
如果我们不再纠结于整箭的回收成败上,改而聚焦于构成一枚火箭的成千上万个零部件,一幅更为波澜壮阔的图景便展现在眼前。
这就是产业链价值“脱钩”的变化。
以股价疯涨的神剑股份为例,它的核心业务是高端复合材料等产品。
它并不直接负责火箭的回收控制算法或着陆腿设计,但无论是成功回收的火箭,还是坠毁的火箭,只要发射了,就必然消耗了它生产的材料。
这就是问题的核心。
可复用火箭进入高频次试飞阶段,首先带动的不是回收的经济效益,而是对整个航天工业供应链的“极限压力测试”和“持续性消耗需求”。
每一次发射,无论一级能否回收,都需要全新的或经过检测的发动机、大量的先进复合材料、精密阀门、专用传感器、高性能电子元器件。
可复用技术的研发,意味着这些部件需要在更严苛的循环使用条件下验证可靠性,其测试强度和迭代速度,远远超过了传统“一次性”火箭时代。
对于供应链企业而言,一个由多家商业火箭公司(包括“国家队”的商业化项目)共同推动的、持续且高频的发射计划,意味着订单能见度前所未有的清晰。市场炒作的,正是这个即将被“喂饱”、并被推入快速技术升级通道的上游高端制造体系。
更关键的一层逻辑在于“双轨验证”带来的风险对冲。
长征十二号甲(承载国家队技术底蕴)与朱雀三号(代表民营创新速度)几乎同期进行类似技术的验证,这在中国航天史上是标志性的事件。对于供应链企业来说,这无异于一场“技术路径的保险”。
两家技术路线、管理模式不同的主体,在同一时期追求相似的目标(垂直回收),并使用类似的国产部件。
这极大地证明了这些核心部件的必要性和可靠性。
无论未来是“国家队”的方案还是民营公司的方案最终胜出,供应链企业都已经稳稳地坐在了牌桌之上,成为了不可或缺的“军火商”。
它们的价值,已经与单次火箭回收的成败实现了“脱钩”,转而与整个中国航天工业的升级强度紧密绑定。
IPO预期如何点燃板块行情?
不过,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我们知道,任何产业的爆发式成长,都离不开清晰的退出机制和财富效应预期。2025年底上海证券交易所发布的《指引》,正是点燃这场资本盛宴的制度性火花。
这份文件为商业火箭企业登陆科创板铺设了明确而富有智慧的路径。
其最核心的智慧在于,它将上市门槛设定为“采用可重复使用技术的中大型运载火箭发射载荷首次成功入轨”,而非“成功回收”。
监管层此举,展现了对航天工程客观规律的尊重。
国家认可“成功入轨”是商业火箭技术可行性的关键里程碑,并鼓励资本市场用资金支持企业去攻克从“入轨”到“回收”这最后一段、也是最考验工程化能力的难关。
这意味着,一家火箭公司即使还未实现回收,只要证明了其强大的运载能力和系统可靠性,就能获得通往公开资本市场的“门票”。
蓝箭航天在政策发布后迅速完成IPO辅导,正是这一逻辑的诠释。
商业航天企业的上市之路现在已经打通了,一个全新的、具备极高科技含金量和想象空间的资本市场板块即将诞生。
于是,二级市场的资金闻风而动,开始了一场热烈的“卡位游戏”。它们疯狂寻找并炒作那些与蓝箭航天、星际荣耀、中科宇航等头部企业有供应链关系、技术合作或仅仅是业务关联的“影子股”。
这本质上是在下注整个商业航天生态系统的崛起,是在这个新板块的指数基金正式成立前,自己动手“打包”一个投资组合。
整个板块的流动性被瞬间激活,估值逻辑从传统的市盈率、市净率,迅速切换至对未来的市场空间、技术壁垒和产业链卡位的憧憬。
失败的数据红利
在极高的保密要求和万无一失的质量文化下,传统航天领域的失败教训往往是高度封闭的,其成本由国家级财政承担,其经验也主要在体系内有限流通。而商业航天,特别是民营航天,创造性地将“失败”市场化和透明化了。
每一次像朱雀三号这样的公开发射与回收尝试,无论成败,其产生的大量遥测数据、高速影像、结构应力变化信息,都是一座宝贵的“工程学金矿”。这些数据不仅属于研发公司本身,也通过媒体报道、行业交流、供应链反馈,或多或少地滋养着整个中国航天工业的“公共知识池”。民营资本用自己的钱,承担了高风险试错,所产出的经验和教训,却在客观上降低了全行业后续尝试的成本和风险。
这使得每一次公开的、可分析的失败,都成为了一种加速行业整体进步的稀缺资源。
资本市场明显是看到了这一点,它们投资的企业,不仅是在购买火箭和发射服务,更是在购买进入这个不断扩大的“中国航天失败数据库”、并从中学习进化优先权的门票。
这种通过市场化机制快速积累工程经验的能力,正在成为中国商业航天追赶世界领先水平的一种独特且高效的后发优势。
在最前端,国家通过重大专项、基础研究投入和《行动计划》这样的政策,承担了方向引领和最基础技术的早期风险。
在中段,风险投资(VC/PE)和私募股权在政策的鼓励下涌入,承担了支持企业从技术原理验证到产品首次成功入轨的高风险、高回报阶段。
而现在,随着科创板第五套上市标准的明确,接力棒正在递向公开资本市场。二级市场的广大投资者,被邀请来共同承担和消化从“技术可行”到“商业成功”之间——即实现稳定回收、降低成本、获取订单、实现盈利——这一段充满挑战但前景广阔的风险。
当前概念股的狂热,可以视为二级市场资金以一种提前量的方式,积极介入并分担“从失败到成功”这一最具戏剧性的工程风险阶段。
这不是盲目炒作,而是在一个被制度清晰规划过的风险谱系中,选择了一个自己愿意且能够承担的风险层级进行下注。
这是一场由国家设计、市场参与、共同压缩技术迭代时间的宏大实验。
说在最后
归根结底,剥离所有技术的光环和资本的喧嚣,中国商业航天所进行的一切尝试,其最终极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将进入太空的成本,降低一个数量级。
可复用火箭不是目的,而是手段。
它的全部意义在于,通过重复使用最昂贵的部分(火箭一级),极大地摊薄每次发射的边际成本。只有当发射成本降到足够低,太空经济才能真正从昂贵的国家级科研和特种通信,走向大规模星座部署、太空旅游、在轨制造、甚至深空采矿等广阔的商业蓝海。
资本市场此刻的“疯涨”,实质上也是一场关于“中国制造”能否在航天领域复制其成本控制奇迹的集体豪赌。
投资者们赌的是,凭借中国完整的工业体系、强大的工程化能力、高效的组织模式以及现在充沛的资本供给,中国商业航天能够走出一条比SpaceX当年更陡峭的“成本下降曲线”。每一次具体的失败,只要它带来了有效数据、推动了技术改进、锻炼了团队,就被视为在这条成本曲线上又精准地铲除了一个障碍。
火箭的暂时坠落,非但没有浇灭希望,反而让资本更加确信道路是正确的,方法是有效的,迭代是快速的,目标是可以触及的。
而后,若火箭终于能够稳稳地、频繁地、经济地返回地面之时,今天看似狂热的资本,或许将被证明是最具远见的投资。
作者 | 七七爱吹牛
审校 | 童任
配图/封面来源 | 腾讯新闻图库
编辑出品 | 东针商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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